标题:《红楼梦》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内容: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去,暂且无话。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,不知何事,忙另穿戴了一番,坐车过来。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,悄悄向凤姐儿道:“叫你来不为别的,有一件为难的事,老爷托我,我不得主意,先和你商议。 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,要他在房里,叫我和老太太讨去;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,就怕老太太不给。 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? ”凤姐儿听了,忙陪笑道:“依我说,竟别碰这个钉子去。 老太太离了鸳鸯,饭也吃不下去,那里就舍得了? 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,老太太常说: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? 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,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,官儿也不好生做,成日和小老婆喝酒! 太太听听,很喜欢咱们老爷么? 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,这不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? 太太别恼,我是不敢去的。 明放着不中用,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。 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,太太劝劝才是。 比不得年轻,做这些事无碍。 如今兄弟、侄儿、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闹起来,怎么见人呢? ”邢夫人冷笑道:“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,偏咱们就使不得? 我劝了也未必依。 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,要了做屋里人,也未必好驳回的。 我叫了你来,不过商议商议,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。 也有叫你去的理? 自然是我说去。 你倒说我不劝! 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? 劝不成,先和我闹起来! ” 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,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,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。 家下一应大小事务,俱由贾赦摆布,凡出入银钱,一经他的手,便克扣异常。 以贾赦浪费为名,须得我就中俭省,方可偿补。 儿女奴仆,一人不靠,一言不听。 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,便知他又弄左性子,劝也不中用了,连忙陪笑说道: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 我能活了多大? 知道什么轻重? 想来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? 背地里的话,那里信的? ──我竟是个傻子。 拿着二爷说起: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太太恨的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,一下子打死;及至见了面,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 如今老太太待老爷,自然也是这么着。 依我说,老太太今儿喜欢,要讨,今儿就讨去。 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,等太太过去了,我搭讪着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,太太好和老太太说。 给了,更好;不给,也没妨碍,众人也不能知道。 ”邢夫人见他这般说,便又喜欢起来,又告诉他道:“我的主意,先不和老太太说,老太太说不给,这事就死了。 我心里想着:先悄悄的和鸳鸯说,──他虽害臊,我细细的告诉了他,他要是不言语,就妥了。 那时再和老太太说。 老太太虽不依,搁不住他愿意。 常言“人去不中留”,自然这就妥了。 ”凤姐儿笑道: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。 这是千妥万妥。 别说是鸳鸯,凭他是谁,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,不想出头的? 放着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,就完了呢! ”邢夫人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。 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? 你先过去,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 ”凤姐儿暗想:“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,虽如此说,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。 我先过去了,太太后过去,他要依了,便没的话说;倘或不依,太太是多疑的人,只怕疑我走了风声,叫他拿腔作势的。 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,羞恼变成怒,拿我出起气来,倒没意思。 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,他依也罢,不依也罢,就疑不到我身上了。 ”想毕,因笑道:“才我临来,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,我吩咐他们炸了,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。 我才进大门时,见小子们抬车,说:“太太的车拔了缝,拿去收拾去了。 ”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,一齐过去倒好。 ”邢夫人听了,便命人来换衣裳。 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,娘儿两个坐车过来。 凤姐儿又说道:“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,我要跟了去,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,那倒不好;不如太太先去,我脱了衣裳再来。 ”  邢夫人听了有理,便自往贾母处来。 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,便出来,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。 从后屋门出去,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,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,见了邢夫人,站起来。 邢夫人笑道:“做什么呢? ”一面说,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:“我看看你扎的花儿。 ”看了一看,又道:“越发好了。 ”遂放下针线,又浑身打量。 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,青缎掐牙坎肩儿,下面水绿裙子;蜂腰削背,鸭蛋脸,乌油头发,高高的鼻子,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。 鸳鸯见这般看他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心里便觉诧异,因笑问道:“太太,这会子,不早不晚的,过来做什么? ”邢夫人使个眼色儿,跟的人退出。 邢夫人便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,笑道:“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。 ”鸳鸯听了,心中已猜着三分,不觉红了脸,低了头,不发一言。 听邢夫人道:“你知道,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。 心里再要买一个,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,不干不净,也不知道毛病儿,买了来,三日两日,又弄鬼掉猴的。 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,又没个好的:不是模样儿不好,就是性子不好;有了这个好处,没了那个好处。 ──因此,常冷眼选了半年。 这些女孩子里头,就只你是个尖儿:模样儿,行事做人,温柔可靠,一概是齐全的。 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,收在屋里。 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,这一进去了,就开了脸,就封你作姨娘,又体面,又尊贵。 你又是个要强的人,俗语说的,“金子还是金子换”,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! 你如今这一来,可遂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,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。 跟了我回老太太去。 ”说着,拉了他的手就要走。 鸳鸯红了脸,夺手不行。 邢夫人知他害臊,便又说道:“这有什么臊的? 又不用你说话,只跟着我就是了。 ”鸳鸯只低头不动身。 邢夫人见他这般,便又说道:“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? 若果然不愿意,可真是个傻丫头了! 放看主子奶奶不做,倒愿意做丫头? 三年两年,不过配上个小子,还是奴才。 你跟我们去,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,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,老爷待你们又好。 过一年半载,生个一男半女,你就和我并肩了。 家里的人,你要使唤谁,谁还不动? 现成主子不做去,错过了机会,后悔就迟了。 ”鸳鸯只管低头,仍是不语。 邢夫人又道:“你这么个爽快人,怎么又这样积起来? 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儿,只管说,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。 ”鸳鸯仍不语。 邢夫人又笑道:“想必你有老子娘,你自己不肯说话,怕臊,你等他们问你呢? 这也是理。 等我问他们去,叫他们来问。 你有话,只管告诉他们。 ”说毕,便往凤姐儿屋里来。 凤姐儿早换了衣裳,因屋内无人,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。 平儿也摇头笑道:“据我看来,未必妥当。 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,听他那个主意,未必肯。 也只说着瞧罢了。 ”凤姐儿道:“太太必来这屋里商量。 依了还犹可,要是不依,白讨个没趣儿,当着你们,岂不脸上不好看? 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,再有什么配几样,预备吃饭。 你且别处逛逛去,估量着走了,你再来。 ”平儿听说,照样传给婆子们,便逍遥自在的园子里来。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,必到凤姐房里商议去了,还必定有人来问他,不如躲了这里。 因找了琥珀,道:“老太太要问我,只说我病了,没吃早饭,往园子里逛逛就来。 ”琥珀答应了,鸳鸯便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,不想正遇见平儿。 平儿见无人,便笑道:“新姨娘来了? ”鸳鸯听了,便红了脸,说道:“怪道,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! 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! ”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,自悔失言,便拉到枫树底下,坐在一块石上,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,所有的形景言词,始末原由,都告诉了他。 鸳鸯红了脸,向平儿冷笑道:“我只想咱们好! 比如袭人、琥珀、素云、紫鹃、彩霞、玉钏、麝月、翠墨,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,死了的可人和金钏,去了的茜雪,连上你我:这十来个人,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? 什么事儿不做? 这如今因都大了,各自干各自的去了,我心里却仍是照旧:有话有事,并不瞒你们。 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,且别和二奶奶说: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,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,我也不能去! ”平儿方欲说话,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:“好个没脸的丫头! 亏你不怕牙碜! ”二人听了,不觉吃了一惊,忙起身向山后找寻,不是别人,却是袭人,笑着走出来,问:“什么事情? 也告诉告诉我。 ”说着,三人坐在石上。 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了。 袭人听了,说道:“这话,论理不该我们说:这个大老爷,真真太下作了! 略平头正脸的,他就不能放手了。 ”平儿道:“你既不愿意,我教你个法儿。 ”鸳鸯道:“什么法儿? ”平儿笑道:“你只和老太太说,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,大老爷就不好要了。 ”鸳鸯啐道:“什么东西! 你还说呢! 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? 谁知应到今儿了! ”袭人笑道:“他两个都不愿意,依我说,就和老太太说,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,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。 ”鸳鸯又是气,又是臊,又是急,骂道:“两个坏蹄子! 再不得好死的! 人家有为难的事,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,告诉你们,与我排解排解,饶不管,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! 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,将来都是做姨娘的! 据我看来,天底下的事,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。 你们且收着些儿罢,别忒乐过了头儿! ”二人见他急了,忙陪笑道:“好姐姐! 别多心! 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,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。 你的主意,告诉我们知道,也好放心。 ”鸳鸯道:“什么主意! 我只不去就完了! ”平儿摇头道:“你不去,未必得干休。 大老爷的性子,你是知道的。 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,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,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? 也要出去的。 那时落了他的手,倒不好了。 ”鸳鸯冷笑道:“老太太在一日,我一日不离这里;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,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。 没个娘才死了,他先弄小老婆的! 等过了三年,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? 那时再说。 纵到了至急为难,我剪了头发,做姑子去! 不然,还有一死! 一辈子不嫁男人,又怎么样? 乐得干净呢! ”平儿袭人笑道:“真个这蹄子没了脸,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! ”鸳鸯道:“已经这么着,臊会子怎么样? 你们不信,只管看着就是了! 太太才说了,找我老子娘去。 我看他南京找去! ”平儿道:“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,没上来,终久也寻的着;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。 ──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,不如我们两个只单在这里。 ”鸳鸯道:“家生女儿怎么样? “牛不喝水强按头”吗? 我不愿意,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! ”正说着,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。 袭人道:“他们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,一定和你嫂子说了。 ”鸳鸯道:“这个娼妇,专管是个“六国贩骆驼”的! 听了这话,他有个不奉承去的! ”说话之间,已来到跟前,他嫂子笑道:那里没有找到,姑娘跑了这里来。 你跟了我来,我和你说话。 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。 他嫂子只说:“姑娘们请坐。 找我们姑娘说句话。 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,笑说:“什么话? 这么忙! 我们这里猜谜儿呢,等猜了再去罢。 ”鸳鸯道:“什么话? 你说罢。 ”他嫂子笑道:“你跟我来,到那里告诉你,横竖有好话儿。 ”鸳鸯道:“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? ”他嫂子笑道:“姑娘既知道,还奈何我? 快来! 我细细的告诉你。 可是天大的喜事! ”鸳鸯听说,立起身来,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,指着骂道:“你快夹着你那嘴,离了这里,好多着呢! 什么好话? 又是什么喜事?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,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,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! 看的眼热了,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! 我若得脸呢,你们外头横行霸道,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;我要不得脸,败了时,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,生死由我去! ”一面骂,一面哭。 平儿袭人拦着劝他。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,因说道:“愿意不愿意,你也好说,犯不着拉三扯四的。 俗语说的好:“当着矮人,别说矮话。 ”姑娘骂我,我不敢还言;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,小老婆长,小老婆短,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? ”袭人平儿忙道:“你倒别说这话。 他也并不是说我们,你倒别拉三扯四的。 你听见那位太太、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? 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,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! 他骂的人,自由他骂去,我们犯不着多心! ”鸳鸯道:“他见我骂了他,他臊了,没的盖脸,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! 幸亏你们两个明白! 原是我急了,也没分别出来,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! ”他嫂子自觉没趣,赌气去了。 鸳鸯气的还骂,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。 平儿因问袭人道:“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? 我们竟没有看见你。 ”袭人道:“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。 谁知迟了一步,说是家去了,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? 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,又遇见他的人,说也没去。 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,可巧你从那里来了。 我一闪,你也没有见。 后来他又来了,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,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。 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! ”一语未了,又听身后笑道:“四个眼睛没见你,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! ”三人吓了一跳,回身一看,你道是谁? 却是宝玉。 袭人先笑道:“叫我好找! 你在那里来着? ”宝玉笑道:“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,迎头看见你走了来,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,我就藏起来了,哄你。 看你扬着头过去了,进了院子,又出来了,逢人就问,我在那里好笑。 等着你到了跟前,吓你一跳。 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,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。 我探头儿往前看了一看,却是他们两个,我就遶到你身后头。 你出去,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。 ”平儿笑道:“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。 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,也未可知。 ”宝玉笑道:“这可再没有了。 ”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,只伏在石头上装睡。 宝玉推他笑道:“这石头上冷,咱们回屋里去睡,岂不好? ”说着,拉起鸳鸯来,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,和袭人都劝鸳鸯走,鸳鸯方立起身来。 四人竟往怡红院来。 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,心中着实替鸳鸯不快,只默默的歪在床上,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。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。 凤姐因说:“他爹的名字叫金彩,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,不大上来。 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,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。 ”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妇来细细说给他。 那媳妇自是喜欢,兴兴头头去找鸳鸯,指望一说必妥;不想披鸳鸯抢白了一顿,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,羞恼回来,便对邢夫人说:“不中用。 他骂了我一场。 ”因凤姐儿在旁,不敢提平儿,说:“袭人也帮着抢白我,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,回不得主子的。 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。 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,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。 ”邢夫人听了,说道:“又与袭人什么相干? 他们如何知道呢? ”又问:“还有谁在跟前? ”金家的道:“还有平姑娘。 ”凤姐儿忙道:“你不该拿嘴巴子把他打回来? 我一出了门,他就逛去了;回家来,连个影儿也摸不着他! 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着? ”金家的道:“平姑娘倒没在跟前,远远的看着,倒像是他,──可也不真切,不过是我白忖度着。 ”  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,“告诉我家来了,太太也在这里,叫他快着来。 ”丰儿忙上来回道:“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,请了三四次,他才去了;奶奶一进门,我就叫他去的。 林姑娘说:“告诉奶奶:我烦他有事呢。 ””凤姐儿听了方罢,故意的还说:“天天“烦他”! 有什么事情? ”邢夫人无计,吃了饭回家,晚上告诉了贾赦。 贾赦想了一想,即刻叫贾琏来,说:“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,不止一家,即刻叫上金彩来。 ”贾琏回道:“上次南京信来,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,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,不知如今是死是活;即便活着,人事不知,叫来无用。 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。 ”贾赦听了,喝了一声,又骂:“混账! 没天理的囚攘的! 偏你这么知道! 还不离了我这里! ”唬的贾琏退出。 一时又叫传金文翔。 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,又不敢家去,又不敢见他父亲,只得听着。 一时,金文翔来了,小么儿们直带人二门里去,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,才出来去了。 贾琏暂且不敢打听,隔了一会,又打听贾赦睡了,方才过来。 至晚间,凤姐儿告诉他,方才明白。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,至次日,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,贾母允了,叫他家去。 鸳鸯意欲不去,只怕贾母疑心,只得勉强出来。 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给他,又许他怎么体面,又怎么当家做姨娘。 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。 他哥哥无法,少不得回去回复贾赦。 贾赦恼起来,因说道:“我说给你,叫你女人和他说去,就说我的话:自古“嫦娥爱少年”,他必定嫌我老了,大约他恋着少爷们! 多半是看上了宝玉,──只怕也有贾琏。 若有此心,叫他早早歇了! 我要他不来,以后谁敢收他? 这是一件。 第二件:想着老太太疼他,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。 叫他细想:凭他嫁到了谁家,也难出我的手心! 除非他死了,或是终身不嫁男人,我就服了他! 要不然时,叫他趁早回心转意,有多少好处! ”贾赦说了句,金文翔应一声“是”。 贾赦道:“你别哄我! 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。 你们说了,他不依,便没你们的不是;若问他,他再依了,仔细你们的脑袋! ” 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,退出回家,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,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。 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,想了一想,便说道:“我便愿意去,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。 ”他哥嫂只当回想过来,都喜之不尽。 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。 可巧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纨、凤姐儿、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,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。 鸳鸯看见,忙拉了他嫂子,到贾母跟前跪下,一面哭一面说,把邢夫人怎么来说,园子里他嫂子怎么说,今儿他哥哥又怎么说,“因为不依,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,不然,要等着往外聘,凭我到天上,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,终久要报仇! 我是横了心的! 当着众人在这里,我这一辈子,别说是宝玉,就是宝金,宝银,宝天王,宝皇帝,──横竖不嫁人就完了!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,一刀子抹死了,也不能从命! 伏侍老太太归了西,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,或是寻死,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! ──要说我不是真心,暂且拿话支吾,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? 嗓子里头长疔! ”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,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,一面说着,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。 众婆子丫鬟看见,忙来拉住,已剪下半绺来了。 众人看时,幸而他的头发极多,铰的不透,连忙替他挽上。 贾母听了,气的浑身打战,口内只说:“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,他们还要来算计! ”因见王夫人在旁,便向王夫人道:“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! 外头孝顺,暗地里盘算我! 有好东西也来要,有好人也来要,剩了这个毛丫头,见我待他好了,你们自然气不过,弄开了他,好摆弄我! ”王夫人忙站起来,不敢还一言。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,反不好劝的了;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,早带了姊妹们出去;探春有心的人,想王夫人虽有委屈,如何敢辩? 薛姨妈现是亲妹妹,自然也不好辩;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;李纨、凤姐、宝玉一发不敢辩: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。 迎春老实,惜春小,因此,窗外听了一听,便走进来,陪笑向贾母道:“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? 老太太想一想,也有大伯子的事,小婶子如何知道? ”话未说完,贾母笑道:“可是我老糊涂了! 姨太太别笑话我! 你这个姐姐,他极孝顺,不像我们那大太太,一味怕老爷,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。 可是我委屈了他! ”薛姨妈只答应“是”,又说:“老太太偏心,多疼小儿子媳妇,也是有的。 ”贾母道:“不偏心。 ”因又说:“宝玉,我错怪了你娘,你怎么也不提我,看着你娘受委屈? ”宝玉笑道:“我偏着母亲说大爷大娘不成? 通共一个不是,我母亲要不认,却推谁去? 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,老太太又不信。 ”贾母笑道:“这也有理。 你快给你娘跪下,你说:太太别委屈了,老太太有年纪了,看着宝玉罢。 ”宝玉听了,忙走过来,便跪下要说。 王夫人忙笑着,拉起他来,说:“快起来! 断乎使不得! 难道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? ”宝玉听说,忙站起来。 贾母又笑道:“凤姐儿也不提我! ”凤姐笑道:“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,老太太倒寻上我了。 ”贾母听了,和众人都笑道:“这可奇了,倒要听听这个不是. ”凤姐道:“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? 调理的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? 我幸亏是孙子媳妇;我若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呢! ”贾母笑道: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? ”凤姐笑道:“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。 ”贾母笑道:“这么着,我也不要了,你带了去罢。 ”凤姐儿道:“等着修了这辈子,来生托生男人,我再要罢。 ”贾母笑道:“你带了去,给琏儿放在屋里,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! ”凤姐儿道:“琏儿不配,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“烧糊了的卷子”和他混罢咧。 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。 丫头回说:“大太太来了。 ”王夫人忙迎出去。 要知端底,下回分解。 发布时间:2024-06-20 10:15:33 来源:好再来网 链接:https://www.mknn.cn/guji/100045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