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《明史》 列传第一百十四 海瑞(何以尚) 丘橓 吕坤 郭正域 内容: 海瑞,字汝贤,琼山人。 举乡试。 入都,即伏阙上《平黎策》,欲开道置县把当时流行的新柏拉图主义、新斯多葛主义等唯心主义哲学,以靖乡土。 识者壮之。 署南平教谕。 御史诣学宫,属吏咸伏谒,瑞独长揖,曰:“台谒当以属礼,此堂,师长教士地,不当屈。 ”迁淳安知县。 布袍脱粟,令老仆艺蔬自给。 总督胡宗宪尝语人曰:“昨闻海令为母寿,市肉二斤矣。 ”宗宪子过淳安,怒驿吏,倒悬之。 瑞曰:“曩胡公按部,令所过毋供张。 今其行装盛,必非胡公子。 ”发雚金数千,纳之库,驰告宗宪,宗宪无以罪。 都御史鄢懋卿行部过,供具甚薄,抗言邑小不足容车马。 懋卿恚甚。 然素闻瑞名,为敛威去,而属巡盐御史袁淳论瑞及慈谿知县霍与瑕。 与瑕,尚书韬子,亦抗直不谄懋卿者也。 时瑞已擢嘉兴通判,坐谪兴国州判官。 久之,陆光祖为文选,擢瑞户部主事。 时世宗享国日久,不亲朝,深居西苑,专意斋醮。 督抚大吏争上符瑞,礼官辄表贺。 廷臣自杨最、杨爵得罪后“伦理学”、“政治学”中的“尼采”。 ,无敢言时政者。 四十五年二月,瑞独上疏曰: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,其任至重。 欲称其任,亦惟以责寄臣工,使尽言而已。 臣请披沥肝胆,为陛下陈之。 昔汉文帝贤主也,贾谊犹痛哭流涕而言。 非苛责也,以文帝性仁而近柔,虽有及民之美,将不免于怠废,此谊所大虑也。 陛下天资英断,过汉文远甚。 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,节用爱人,使天下贯朽粟陈,几致刑措。 陛下则锐精未久,妄念牵之而去,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。 至谓遐举可得,一意修真,竭民脂膏,滥兴土木,二十余年不视朝,法纪弛矣。 数年推广事例,名器滥矣。 二王不相见,人以为薄于父子。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,人以为薄于君臣。 乐西苑而不返,人以为薄于夫妇。 吏贪官横,民不聊生,水旱无时,盗贼滋炽。 陛下试思今日天下,为何如乎? 迩者严嵩罢相,世蕃极刑,一时差快人意。 然嵩罢之后,犹嵩未相之前而已,世非甚清明也,不及汉文帝远甚。 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。 古者人君有过,赖臣工匡弼。 今乃修斋建醮,相率进香,仙桃天药,同辞表贺。 建宫筑室,则将作竭力经营;购香市宝,则度支差求四出。 陛下误举之,而诸臣误顺之,无一人肯为陛下正言者,谀之甚也。 然愧心馁气,退有后言,欺君之罪何如! 夫天下者,陛下之家,人未有不顾其家者,内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。 一意修真,是陛下之心惑。 过于苛断,是陛下之情偏。 而谓陛下不顾其家,人情乎? 诸臣徇私废公,得一官多以欺败,多以不事事败,实有不足当陛下意者。 其不然者,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,而遂谓陛下厌薄臣工,是以拒谏。 执一二之不当,疑千百之皆然,陷陛下于过举,而恬不知怪,诸臣之罪大矣。 《记》曰“上人疑则百姓惑,下难知则君长劳”,此之谓也。 且陛下之误多矣,其大端在于斋醮。 斋醮所以求长生也。 自古圣贤垂训,修身立命曰“顺受其正”矣,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。 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圣之盛也,未能久世,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、唐、宋至今存者。 陛下受术于陶仲文,以师称之。 仲文则既死矣,彼不长生,而陛下何独求之? 至于仙桃天药,怪妄尤甚。 昔宋真宗得天书于干祐山,孙奭曰:“天何言哉? 岂有书也! ”桃必采而后得,药必制而后成。 今无故获此二物,是有足而行耶? 曰天赐者,有手执而付之耶? 此左右奸人,造为妄诞以欺陛下,而陛下误信之,以为实然,过矣。 陛下将谓悬刑赏以督责臣下,则分理有人,天下无不可治,而修真为无害已乎? 太甲曰:“有言逆于汝心,必求诸道;有言逊于汝志,必求诸非道。 ”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违,此陛下之计左也。 既观严嵩,有一不顺陛下者乎? 昔为同心,今为戮首矣。 梁材守道守官,陛下以为逆者也,历任有声,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。 然诸臣宁为嵩之顺,不为材之逆,得非有以窥陛下之微,而潜为趋避乎? 即陛下亦何利于是。 陛下诚知斋斋无益,一旦翻然悔悟,日御正朝,与宰相、侍从、言官讲求天下利害,洗数十年之积误,置身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间,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,置其身于皋、夔、伊、傅之列,天下何忧不治,万事何忧不理。 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。 释此不为,而切切于轻举度世,敝精劳神,以求之于系风捕影、茫然不可知之域,臣见劳苦终身,而终于无所成也。 今大臣持禄而好谀,小臣畏罪而结舌,臣不胜愤恨。 是以冒死,愿尽区区,惟陛下垂听焉。 帝得疏,大怒,抵之地,顾左右曰:“趣执之,无使得遁! ”宦官黄锦在侧曰:“此人素有痴名。 闻其上疏时,自知触忤当死,市一棺,诀妻子,待罪于朝,僮仆亦奔散无留者,是不遁也。 ”帝默然。 少顷复取读之,日再三,为感动太息,留中者数月。 尝曰:“此人可方比干,第朕非纣耳。 ”会帝有疾,烦懑不乐,召阁臣徐阶议内禅,因曰:“海瑞言俱是。 朕今病久,安能视事。 ”又曰:“朕不自谨惜,致此疾困。 使朕能出御便殿,岂受此人诟詈耶? ”遂逮瑞下诏狱,究主使者。 寻移刑部,论死。 狱上,仍留中。 户部司务何以尚者,揣帝无杀瑞意,疏请释之。 帝怒,命锦衣卫杖之百,锢诏狱,昼夜搒讯。 越二月,帝崩,穆宗立,两人并获释。 帝初崩,外庭多未知。 提牢主事闻状,以瑞且见用,设酒馔款之。 瑞自疑当赴西市,恣饮啖,不顾。 主事因附耳语:“宫车适晏驾,先生今即出大用矣。 ”瑞曰:“信然乎? ”即大恸,尽呕出所饮食,陨绝于地,终夜哭不绝声。 既释,复故官。 俄改兵部。 擢尚宝丞,调大理。 隆庆元年,徐阶为御史刘康所劾,瑞言:“阶事先帝,无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,畏威保位,诚亦有之。 然自执政以来,忧勤国事,休休有容,有足多者。 康乃甘心鹰犬,捕噬善类,其罪又浮于高拱。 ”人韪其言。 历两京左、右通政。 三年夏,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。 属吏惮其威,墨者多自免去。 有势家朱丹其门,闻瑞至,黝之。 中人监织造者,为减舆从。 瑞锐意兴革,请浚吴淞、白茆,通流入海,民赖其利。 素疾大户兼并,力摧豪强,抚穷弱。 贫民田入于富室者,率夺还之。 徐阶罢相里居,按问其家无少贷。 下令飚发凌厉,所司惴惴奉行,豪有力者至窜他郡以避。 而奸民多乘机告讦,故家大姓时有被诬负屈者。 又裁节邮传冗费。 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顿,由是怨颇兴。 都给事中舒化论瑞,滞不达政体,宜以南京清秩处之,帝犹优诏奖瑞。 已而给事中戴凤翔劾瑞庇奸民,鱼肉搢绅,沽名乱政,遂改督南京粮储。 瑞抚吴甫半岁。 小民闻当去,号泣载道,家绘像祀之。 将履新任,会高拱掌吏部,素衔瑞,并其职于南京户部,瑞遂谢病归。 万历初,张居正当国,亦不乐瑞,令巡按御史廉察之。 御史至山中视,瑞设鸡黍相对食,居舍萧然,御史叹息去。 居正惮瑞峭直,中外交荐,卒不召。 十二年冬,居正已卒,吏部拟用左通政。 帝雅重瑞名,畀以前职。 明年正月,召为南京右佥都御史,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,瑞年已七十二矣。 疏言衰老垂死,愿比古人尸谏之义,大略谓:“陛下励精图治,而治化不臻者,贪吏之刑轻也。 诸臣莫能言其故,反借待士有礼之说,交口而文其非。 夫待士有礼,而民则何辜哉? ”因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,谓今当用此惩贪。 其他规切时政,语极剀切。 独劝帝虐刑,时议以为非。 御史梅鹍祚劾之。 帝虽以瑞言为过,然察其忠诚,为夺鹍祚俸。 帝屡欲召用瑞,执政阴沮之,乃以为南京右都御史。 诸司素偷惰,瑞以身矫之。 有御史偶陈戏乐,欲遵太祖法予之杖。 百司惴恐,多患苦之。 提学御史房寰恐见纠擿,欲先发,给事中钟宇淳复怂恿,寰再上疏丑诋。 瑞亦屡疏乞休,慰留不允。 十五年,卒官。 瑞无子。 卒时,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,葛帏敝籝,有寒士所不堪者。 因泣下,醵金为敛。 小民罢市。 丧出江上,白衣冠送者夹岸,酹而哭者百里不绝。 赠太子太保,谥忠介。 瑞生平为学,以刚为主,因自号刚峰,天下称刚峰先生。 尝言:“欲天下治安,必行井田。 不得已而限田,又不得已而均税,尚可存古人遗意。 ”故自为县以至巡抚,所至力行清丈,颁一条鞭法。 意主于利民,而行事不能无偏云。 始救瑞者何以尚,广西兴业人,起家乡举。 出狱,擢光禄丞。 又以劾高拱坐谪。 拱罢,起雷州推官,终南京鸿胪卿。 丘橓,字茂实,诸城人。 嘉靖二十九年进士。 由行人擢刑科给事中。 三十四年七月,倭六七十人失道流劫,自太平直逼南京。 兵部尚书张时彻等闭城不敢出,阅二日引去。 给事御史劾时彻及守备诸臣罪,时彻亦上其事,词多隐护。 舜劾其欺罔,时彻及侍郎陈洙皆罢。 帝久不视朝,严嵩专国柄。 橓言权臣不宜独任,朝纲不宜久弛,严嵩深憾之。 已,劾嵩党宁夏巡抚谢淮、应天府尹孟淮贪黩,谢淮坐免。 是年,嵩败,舜劾由嵩进者顺天巡抚徐绅等五人,帝为黜其三。 迁兵科都给事中。 劾南京兵部尚书李遂、镇守两广平江伯陈王谟、锦衣指挥魏大经咸以贿进,大经下吏,王谟革任。 已,又劾罢浙江总兵官卢镗。 寇犯通州,总督杨选被逮。 及寇退,橓偕其僚陈善后事宜,指切边弊。 帝以橓不早劾选,杖六十,斥为民,余谪边方杂职。 橓归,敝衣一箧,图书一束而已。 隆庆初,起任礼科,不至。 寻擢南京太常少卿,进大理少卿。 病免。 神宗立,言官交荐。 张居正恶之,不召。 万历十一年秋,起右通政。 未上,擢左副都御史,以一柴车就道。 既入朝,陈吏治积弊八事,言:臣去国十余年,士风渐靡,吏治转污,远近萧条,日甚一日。 此非世运适然,由风纪不振故也。 如京官考满,河南道例书称职。 外吏给由,抚按官概与保留。 以朝廷甄别之典,为人臣交市之资。 敢徇私而不敢尽法,恶无所惩,贤亦安劝? 此考绩之积弊,一也。 御史巡方,未离国门,而密属之姓名,已盈私牍。 甫临所部,而请事之竿牍,又满行台。 以豸冠持斧之威,束手俯眉,听人颐指。 此请托之积弊,二也。 抚按定监司考语,必托之有司。 有司则不顾是非,侈加善考,监司德且畏之。 彼此结纳,上下之分荡然。 其考守令也亦如是。 此访察之积弊,三也。 贪墨成风,生民涂炭,而所劾罢者大都单寒软弱之流。 苟百足之虫,傅翼之虎,即赃秽狼籍,还登荐剡。 严小吏而宽大吏,详去任而略见任。 此举劾之积弊,四也。 惩贪之法在提问。 乃豺狼见遗,狐狸是问,徒有其名。 或阴纵之使去,或累逮而不行,或批驳以相延,或朦胧以幸免。 即或终竟其事,亦必博长厚之名,而以尽法自嫌。 苞苴或累万金,而赃止坐之铢黍。 草菅或数十命,而罚不伤其毫厘。 此提问之积弊,五也。 荐举纠劾,所以劝儆有司也。 今荐则先进士而举监,非有凭藉者不与焉。 劾则先举监而进士,纵有訾议者罕及焉。 晋接差委,专计出身之途。 于是同一官也,不敢接席而坐,比肩而行。 诸人自分低昂,吏民观瞻顿异。 助成骄纵之风,大丧贤豪之气。 此资格之积弊,六也。 州县佐贰虽卑,亦临民官也,必待以礼,然后可责以法。 今也役使谴诃,无殊舆隶。 独任其污黩害民,不屑禁治。 礼与法两失之矣。 学校之职,贤才所关,今不问职业,而一听其所为。 及至考课,则曰“此寒官也”,概与上考。 若辈知上官不我重也,则因而自弃;知上官必我怜也,又从而日偷。 此处佐贰教职之积弊,七也。 科场取士,故有门生、座主之称。 若巡按,举劾其职也。 乃劾者不任其怨,举者独冒为恩。 尊之为举主,而以门生自居,筐篚问遗,终身不废。 假明扬之典,开贿赂之门,无惑乎清白之吏不概见于天下也。 方今国与民俱贫,而官独富。 既以官而得富,还以富而市官。 此餽遗之积弊,八也。 要此八者,败坏之源不在于外,从而转移亦不在于下也。 昔齐威王烹一阿大夫,封一即墨大夫,而齐国大治。 陛下诚大奋干刚,痛惩吏弊,则风行草偃,天下可立治矣。 疏奏,帝称善。 敕所司下抚按奉行,不如诏者罪。 顷之,言:“故给事中魏时亮、周世选,御史张槚、李复聘以忤高拱见黜,文选郎胡汝桂以忤尚书被倾,宜赐甄录。 御史于应昌构陷刘台与王宗载同罪,宗载遗戍而应昌止罢官。 劳堪巡抚福建,杀侍郎洪朝选。 御史张一鲲监应天乡试,王篆子之鼎夤缘中式。 钱岱监湖广乡试,先期请居正少子还就试,会居正卒不果,遂私中篆子之衡。 曹一夔身居风宪,盛称冯保为顾命大臣。 朱琏则结冯保为父,游七为兄。 此数人者,得罪名教,而亦止罢官。 此纲纪所以不振,人心所以不服。 臣初八台,誓扫除积弊。 今待罪三月,而大吏恣肆,小吏贪残,小民怨咨,四方赂遗如故,臣不职可见。 请罢斥以儆有位。 ”时已迁刑部右侍郎。 帝优诏报之。 召时亮、世选、槚、复聘、汝桂还,削庆昌、堪、一鲲、一夔、琏籍,贬岱三秩。 未几,偕中官张诚往籍张居正家。 还,转左侍郎,增俸一秩。 寻拜南京吏部尚书,卒官。 赠太子太保,谥简肃。 橓强直好搏击,其清节为时所称云。 吕坤,字叔简,宁陵人。 万历二年进士。 为襄垣知县,有异政。 调大同,征授户部主事,历郎中。 迁山东参政、山西按察使、陕西右布政使。 擢右佥都御史,巡抚山西。 居三年,召为左佥都御史。 历刑部左、右侍郎。 二十五年五月,书疏陈天下安危,其略曰:  窃见元旦以来,天气昏黄,日光黯淡,占者以为乱征。 今天下之势,乱象已形,而乱势未动。 天下之人,乱心已萌,而乱人未倡。 今日之政,皆播乱机使之动,助乱人使之倡者也。 臣敢以救时要务,为陛下陈之。 自古幸乱之民有四。 一曰无聊之民。 饱温无由,身家俱困,因怀逞乱之心,冀缓须臾之死。 二曰无行之民。 气高性悍,玩法轻生,居常爱玉帛子女而不得,及有变则淫掠是图。 三曰邪说之民。 白莲结社,遍及四方,教主传头,所在成聚。 倘有招呼之首,此其归附之人。 四曰不轨之民。 乘衅蹈机,妄思雄长。 惟冀目前有变,不乐天下太平。 陛下约己爱人,损上益上,则四民皆赤子,否则悉为寇仇。 今天下之苍生贫困可知矣。 自万历十年以来,无岁不灾,催科如故。 臣久为外吏,见陛下赤子冻骨无兼衣,饥肠不再食,垣舍弗蔽,苫藁未完;流移日众,弃地猥多;留者输去者之粮,生者承死者之役。 君门万里,孰能仰诉? 今国家之财用耗竭可知矣。 数年以来,寿宫之费几百万,织造之费几百万,宁夏之变几百万,黄河之溃几百万,今大工、采木费,又各几百万矣。 土不加广,民不加多,非有雨菽涌金,安能为计? 今国家之防御疏略可知矣。 三大营之兵以卫京师也,乃马半羸敝,人半老弱。 九边之兵以御外寇也,皆勇于挟上,怯于临戎。 外卫之兵以备征调资守御也,伍缺于役占,家累于需求,皮骨仅存,折冲奚赖? 设有千骑横行,兵不足用,必选民丁。 以怨民斗怨民,谁与合战? 人心者,国家之命脉也。 今日之人心,惟望陛下收之而已。 关陇气寒土薄,民生实艰。 自造花绒,比户困趣逼。 提花染色,日夜无休,千手经年,不成一匹。 他若山西之,苏、松之锦绮,岁额既盈,加造不已。 至饶州磁器,西域回青,不急之须,徒累小民敲骨。 陛下诚一切停罢,而江南、陕西之人心收矣。 以采木言之。 丈八之围,非百年之物。 深山穷谷,蛇虎杂居,毒雾常多,人烟绝少,寒暑饥渴瘴疠死者无论矣。 乃一木初卧,千夫难移,倘遇阻艰,必成伤殒。 蜀民语曰:“入山一千,出山五百”。 哀可知也。 至若海木,官价虽一株千两,比来都下,为费何止万金! 臣见楚、蜀之人,谈及采木,莫不哽咽。 苟损其数,增其直,多其岁月,减其尺寸,而川、贵、湖广之人心收矣。 以采矿言之。 南阳诸府,比岁饥荒。 生气方苏,菜色未变。 自责报殷户,是半已惊逃。 自供应矿夫工食、官兵口粮,而多至累死。 自都御史李盛春严旨切责,而抚按畏罪不敢言。 今矿沙无利,责民纳银,而奸人仲春复为攘夺侵渔之计。 朝廷得一金,郡县费千倍。 诚敕戒使者,毋散砂责银,有侵夺小民若仲春者,诛无赦,而四方之人心收矣。 宫店租银收解,自赵承勋造四千之说,而皇店开。 自朝廷有内官之遣,而事权重。 夫市井之地,贫民求升合丝毫以活身家者也,陛下享万方之富,何赖于彼? 且冯保八店,为屋几何,而岁有四千金之课。 课既四千,征收何止数倍。 不夺市民,将安取之? 今豪家遣仆设肆,居民尚受其殃,况特遣中贵,赐之敕书,以压卵之威,行竭泽之计,民困岂顾问哉? 陛下撤还内臣,责有司输课,而畿甸之人心收矣。 天下宗室,皆九庙子孙。 王守仁、王锦袭盖世神奸,藉隔数千里,而冒认王弼子孙;事隔三百年,而妄称受寄财产。 中间伪造丝纶,假传诏旨,明欺圣主,暗陷亲王,有如楚王衔恨自杀,陛下何辞以谢高皇帝之灵乎? 此两贼者,罪应诛殛,乃止令回籍,臣恐万姓惊疑。 诚急斩二贼以谢楚王,而天下宗籓之心收矣。 崇信伯费甲金之贫,十厢珠宝之诬,皆通国所知也。 始误于科道之风闻,严追犹未为过。 今真知其枉,又加禁锢,实害无辜。 请还甲金革去之禄,复五城厂卫降斥之官,而勋戚之人心收矣。 法者所以平天下之情。 其轻其重,太祖既定为律,列圣又增为例。 如轻重可以就喜怒之情,则例不得为一定之法。 臣待罪刑部三年矣,每见诏狱一下,持平者多拂上意,从重者皆当圣心。 如往年陈恕、王正甄、常照等狱,臣等欺天罔人,已自废法,陛下犹以为轻,俱加大辟。 然则律例又安用乎! 诚俯从司寇之平,勉就祖宗之法,而囹圄之人心收矣。 自古圣明之君,岂乐诽谤之语。 然而务求言赏谏者,知天下存亡,系言路通塞也。 比来驱逐既多,选补皆罢。 天阍邃密,法座崇严,若不广达四聪,何由明照万里? 今陛下所闻,皆众人之所敢言也,其不敢言者,陛下不得闻矣。 一人孤立万乘之上,举朝无犯颜逆耳之人,快在一时,忧贻他日。 陛下诚释曹学程之系,还吴文梓等官,凡建言得罪者,悉分别召用,而士大夫之心收矣。 朝鲜密迩东陲,近吾肘腋,平壤西邻鸭绿,晋州直对登、莱。 倘倭夷取而有之,籍众为兵,就地资食,进则断我漕运,退则窥我辽东。 不及一年,京城坐困,此国家大忧也。 乃彼请兵而二三其说,许兵而延缓其期;力穷势屈,不折入为倭不止。 陛下诚早决大计,并力东征,而属国之人心收矣。 四方输解之物,营办既苦,转运尤艰。 及入内库,率至朽烂,万姓脂膏,化为尘土。 倘岁一稽核,苦窳者严监收之刑,朽腐者重典守之罪。 一整顿间,而一年可备三年之用,岁省不下百万,而输解之人心收矣。 自抄没法重,株连数多。 坐以转寄,则并籍家资。 诬以多赃,则互连亲识。 宅一封而鸡豚大半饿死,人一出则亲戚不敢藏留。 加以官吏法严,兵番搜苦,少年妇女,亦令解衣。 臣曾见之,掩目酸鼻。 此岂尽正犯之家、重罪之人哉? 一字相牵,百口难解。 奸人又乘机恐吓,挟取资财,不足不止。 半年之内,扰遍京师,陛下知之否乎? 愿慎抄没之举,释无辜之系,而都下之人心收矣。 列圣在御之时,岂少宦官宫妾,然死于箠楚者,未之多闻也。 陛下数年以来,疑深怒盛。 广廷之中,狼籍血肉,宫禁之内,惨戚啼号。 厉气冤魂,乃聚福祥之地。 今环门守户之众,皆伤心侧目之人。 外表忠勤,中藏𪫺毒。 既朝暮不能自保,即九死何爱一身。 陛下卧榻之侧,同心者几人? 暮夜之际,防患者几人? 臣窃忧之。 愿少霁威严,慎用鞭扑,而左右之人心收矣。 祖宗以来,有一日三朝者,有一日一朝者。 陛下不视朝久,人心懈弛已极,奸邪窥伺已深,守卫官军祇应故事。 今干清修造,逼近御前,军夫往来,谁识面貌? 万一不测,何以应之? 臣望发宫钥于质明,放军夫于日昃。 自非军国急务,慎无昏夜传宣。 章奏不答,先朝未有。 至于今日,强半留中。 设令有国家大事,邀截实封,扬言于外曰“留中矣”,人知之乎? 愿自今章疏未及批答者,日于御前发一纸,下会极门,转付诸司照察,庶君臣虽不面谈,而上下犹无欺蔽。 臣观陛下昔时励精为治,今当春秋鼎盛,曾无夙夜忧勤之意,惟孜孜以患贫为事。 不知天下之财,止有此数,君欲富则天下贫,天下贫而君岂独富? 今民生憔悴极矣,乃采办日增,诛求益广,敛万姓之怨于一言,结九重之仇于四海,臣窃痛之。 使六合一家,千年如故,即宫中虚无所有,谁忍使陛下独贫? 今禁城之内,不乐有君。 天下之民,不乐有生。 怨讟愁叹,难堪入听。 陛下闻之,必有食不能咽,寝不能安者矣。 臣老且衰,恐不得复见太平,吁天叩地,斋宿七日,敬献忧危之诚。 惟陛下密行臣言,翻然若出圣心警悟者,则人心自悦,天意自回。 苟不然者,陛下他日虽悔,将何及耶! 疏入,不报。 坤遂称疾乞休,中旨许之。 于是给事中戴士衡劾坤机深志险,谓石星大误东事,孙鑛滥杀不辜,坤顾不言,曲为附会,无大臣节。 给事中刘道亨言往年孙丕扬劾张位,位疑疏出坤手,故使士衡劾坤。 位奏辨。 帝以坤既罢,悉置不问。 初,坤按察山西时,尝撰《闺范图说》,内侍购入禁中。 郑贵妃因加十二人,且为制序,属其伯父承恩重刊之。 士衡遂劾坤因承恩进书,结纳宫掖,包藏祸心。 坤持疏力辨。 未几,有妄人为《闺范图说》跋,名曰《忧危竑议》,略言:“坤撰《闺范》,独取汉明德后者,后由贵人进中宫,坤以媚郑贵妃也。 坤疏陈天下忧危,无事不言,独不及建储,意自可见。 ”其言绝狂诞,将以害坤。 帝归罪于士衡等,其事遂寝。 坤刚介峭直,留意正学。 居家之日,与后进讲习。 所著述,多出新意。 初,在朝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善。 后丕扬复为吏部,屡推坤左都御史未得命,言:“臣以八十老臣保坤,冀臣得亲见用坤之效。 不效,甘坐失举之罪,死且无憾。 ”已,又荐天下三大贤,沈鲤、郭正域,其一即坤。 丕扬前后推荐,疏至二十余上,帝终不纳。 福王封国河南,赐庄田四万顷。 坤在籍,上言:“国初分封亲籓二十有四,赐田无至万顷者。 河南已封周、赵、伊、徽、郑、唐、崇、潞八王,若皆取盈四万,占两河郡县且半,幸圣明裁减。 ”复移书执政言之。 会廷臣亦力争,得减半。 卒,天启初,赠刑部尚书。 郭正域,字美命,江夏人。 万历十一年进士。 选庶吉士,授编修,与修撰唐文献同为皇长子讲官。 皆三迁至庶子,不离讲帷。 每讲毕,诸内侍出相揖,惟二人不交一言。 出为南京祭酒。 诸生纳赀许充贡,正域奏罢之。 李成梁孙以都督就婚魏国徐弘基家,骑过文庙门,学录李维极执而抶之。 李氏苍头数十人蹋邸门,弘基亦至。 正域曰:“今天子尚皮弁拜先圣,人臣乃走马庙门外乎? 且公侯子弟入学习礼,亦国子生耳,学录非抶都督也。 ”令交相谢而罢。 三十年,征拜詹事,复为东宫讲官。 旋擢礼部右侍郎,掌翰林院。 三十一年三月,尚书冯琦卒,正域还署部事。 夏,庙飨,会日食,正域言:“《礼》,当祭日食,牲未杀,则废。 朔旦宜专救日,诘朝享庙。 ”从之。 方泽陪祀者多托疾。 正域谓祀事不虔,由上不躬祀所致。 请下诏饬厉,冬至大祀,上必亲行。 帝然之,而不能用。 初,正域之入馆也,沈一贯为教习师。 后服阕授编修,不执弟子礼,一贯不能无望。 至是,一贯为首辅,沈鲤次之。 正域与鲤善,而心薄一贯。 会台官上日食占,曰:“日从上食,占为君知佞人用之,以亡其国。 ”一贯怒而詈之,正域曰:“宰相忧盛危明,顾不若瞽史邪? ”一贯闻之怒。 两淮税监鲁保请给关防,兼督江南、浙江织造,鲤持不可,一贯拟予之,正域亦力争。 秦王以嫡子夭未生,请封其庶长子为世子,屡诏趣议。 前尚书冯琦持不上,正域亦执不许。 王复请封其他子为郡王,又不可。 一贯使大珰以上命胁之,正域榜于门曰:“秦王以中尉进封,庶子当仍中尉,不得为郡王。 妃年未五十,庶子亦不得为世子。 ”一贯无以难。 及建议欲夺黄光升、许论、吕本谥,一贯与朱赓皆本同乡也,曰:“我辈在,谁敢夺者! ”正域援笔判曰:“黄光升当谥,是海瑞当杀也。 许论当谥,是沈炼当杀也。 吕本当谥,是鄢懋卿、赵文华皆名臣,不当削夺也。 ”议上,举朝韪之,而卒不行。 正域既积忤一贯,一贯深憾之。 会楚王华奎与宗人华𪟝等相讦,正域复与一贯异议,由此几得危祸。 先是,楚恭王得废疾,隆庆五年薨,遗腹宫人胡氏孪生子华奎、华壁。 或云内官郭纶以王妃兄王如言妾尤金梅子为华奎,妃族人如纟孛奴王玉子为华壁。 仪宾汪若泉尝讦奏之,事下抚按。 王妃持甚坚,得寝。 万历八年,华奎嗣王,华壁亦封宣化王。 宗人华𪟝者,素强御忤王。 华𪟝妻,如言女也。 是年遣人讦华奎异姓子也,不当立。 一贯属通政使沈子木格其疏勿上。 月余楚王劾华𪟝疏至,乃上之。 命下部议。 未几,华𪟝入都诉通政司邀截实封及华奎行贿状,楚宗与名者,凡二十九人。 子木惧,召华𪟝令更易月日以上。 旨并下部。 正域请敕抚按公勘,从之。 初,一贯属正域毋言通政司匿疏事。 及华𪟝疏上,正域主行勘。 一贯言亲王不当勘,但当体访。 正域曰:“事关宗室,台谏当亦言之。 ”一贯微笑曰:“台谏断不言也。 ”及帝从勘议,楚王惧,奉百金为正域寿,且属毋竟楚事,当酬万金,正域严拒之。 已而湖广巡抚赵可怀、巡按应朝卿勘上,言详审无左验,而王氏持之坚,诸郡主县主则云“罔知真伪”,乞特遣官再问。 诏公卿杂议于西阙门,日晏乃罢。 议者三十七人,各具一单,言人人殊。 李廷机以左侍郎代正域署部事,正域欲尽录诸人议,廷机以辞太繁,先撮其要以上。 一贯遂嗾给事中杨应文、御史康丕扬劾礼部壅阏群议,不以实闻。 正域疏辨,且发子木匿疏、一贯阻勘及楚王馈遗状。 一贯益恚,谓正域遣家人导华𪟝上疏,议令楚王避位听勘,私庇华𪟝。 当是时,正域右宗人,大学士沈鲤右正域,尚书赵世卿、谢杰、祭酒黄汝良则右楚王。 给事中钱梦皋遂希一贯指论正域,词连次辅鲤。 应文又言正域父懋尝笞辱于楚恭王,故正域因事陷之。 正域疏辨,留中不报。 一贯、鲤以楚事皆求去,廷机复请再问。 帝以王嗣位二十余年,何至今始发,且夫讦妻证,不足凭,遂罢楚事勿按。 正域四疏乞休去。 楚王既得安,遂奏劾正域,大略如应文言;且讦其不法数事,请褫正域官。 诏下部院集议。 廷机微刺正域,而谓其已去,可无苛求。 给事中张问达则谓籓王欲进退大臣,不可训,乃不罪正域,而令巡按御史勘王所讦以闻。 俄而妖书事起。 一贯以鲤与己地相逼,而正域新罢,因是陷之,则两人必得重祸,乃为帝言臣下有欲相倾者为之。 盖微引其端,以动帝意。 亡何,锦衣卫都督王之祯等四人以妖书有名,指其同官周嘉庆为之。 东厂又捕获妖人皦生光。 巡城御史康丕扬为生光讼冤,言妖书、楚事同一根柢,请少缓其狱,贼兄弟可授首阙下。 意指正域及其兄国子监丞正位。 帝怒,以为庇反贼,除其名。 一贯力救始免。 丕扬乃先后捕僧人达观、医者沈令誉等,而同知胡化则告妖书出教官阮明卿手。 未几,厂卫又捕可疑者一人曰毛尚文。 数日间锒铛旁午,都城人人自危。 嘉庆等皆下诏狱。 嘉庆旋以治无验,令革任回籍。 令誉故尝往来正域家,达观亦时时游贵人门,尝为正域所搒逐,尚文则正域仆也。 一贯、丕扬等欲自数人口引正域,而化所讦阮明卿,则钱梦皋婿。 梦皋大恚,上疏显攻正域,言:“妖书刊播,不先不后,适在楚王疏入之时。 盖正域乃沈鲤门徒,而沈令誉者,正域食客,胡化又其同乡同年,群奸结为死党。 乞穷治根本,定正域乱楚首恶之罪,勒鲤闲住。 ”帝令正域还籍听勘,急严讯诸所捕者。 达观拷死,令誉亦几死,皆不承。 法司迫化引正域及归德。 归德,鲤所居县也。 化大呼曰:“明卿,我仇也,故讦之。 正域举进士二十年不通问,何由同作妖书? 我亦不知谁为归德者。 ”帝知化枉,释之。 都督陈汝忠掠讯尚文,遂发卒围正域舟于杨村,尽捕媪婢及佣书者男女十五人,与生光杂治,终无所得。 汝忠以锦衣告身诱尚文曰:“能告贼,即得之。 ”令引令誉,且以乳媪龚氏十岁女为征。 比会讯,东厂太监陈矩诘女曰:“汝见妖书版有几? ”曰:“盈屋。 ”矩笑曰:“妖书仅二三纸,版顾盈屋邪? ”诘尚文曰:“令誉语汝刊书何日? ”尚文曰:“十一月十六日。 ”戎政尚书王世扬曰;“妖书以初十日获,而十六日又刊,将有两妖书邪? ”拷生光妻妾及十岁儿,以针刺指爪,必欲引正域,皆不应。 生光仰视梦皋、丕扬,大骂曰:“死则死耳,奈何教我迎相公指,妄引郭侍郎乎? ”都御史温纯等力持之,事渐解,然犹不能具狱。 光宗在东宫,数语近侍曰:“何为欲杀我好讲官? ”诸人闻之皆惧。 詹事唐文献偕其僚杨道宾等诣一贯争之,李廷机亦力为之地,狱益解。 刑部尚书萧大亨具爰书,犹欲坐正域。 郎中王述古抵稿于地,大亨乃止。 遂坐生光极刑,释诸波及者,而正域获免。 方狱急时,逻卒围鲤舍及正域舟,铃柝达旦。 又声言正域且逮,迫使自裁。 正域曰:“大臣有罪,当伏尸都市,安能自屏野外? ”既而幸无事,乃归。 归三年,巡按御史史学迁勘上楚王所讦事,无状。 给事顾士琦因请召还正域,不报。 正域博通载籍,勇于任事,有经济大略,自守介然,故人望归之。 扼于权相,遂不复起,家居十年卒。 后四年,赠礼部尚书。 光宗遗诏,加恩旧学,赠太子少保,谥文毅,官其子中书舍人。 赞曰:海瑞秉刚劲之性,戆直自遂,盖可希风汉汲黯、宋包拯。 苦节自厉,诚为人所难能。 丘橓、吕坤,虽非瑞匹,而指陈时政,炳炳凿凿,鲠亮有足称者。 郭正域持楚狱,与执政异趣,险难忽发,慬而后免,危矣哉! 以妖书事与坤相首尾,故并著焉。 发布时间:2025-09-21 10:00:16 来源:好再来网 链接:https://www.mknn.cn/guji/103614.html